第四章 东西厂:明代的宦官专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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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严禁宦官干政
  历史的教训使朱元璋深切地明白宦官和外戚对于政治的祸害。他以为汉朝唐朝的祸乱都是宦官作的孽。这种人在宫廷里是少不了的,只能作奴隶使唤,洒扫奔走,人数不可过多,也不可用作耳目心腹;作耳目,耳目坏,作心腹,心腹病。对付的办法,要使之守法,守法自然不会做坏事;不要让他们有功劳,一有功劳就难于管束了。立下规矩,凡是内臣都不许读书识字。又铸铁牌立在宫门,上面刻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又规定内臣不许兼外朝的文武官衔,不许穿外朝官员的服装;作内廷官不能过四品,每月领一石米,穿衣吃饭官家管。并且,外朝各衙门不许和内官监有公文往来。
  这几条规定招招针对着历史上所曾发生的弊端,使内侍名副其实地做宫廷的仆役。对外戚干政的对策,是不许后妃干政,洪武元年(1368年)三月即命儒臣修女诫,纂集古代贤德妇女和后妃的故事,刊刻成书,来教育宫人,要她们学样。又立下规程,皇后只能管宫中嫔妇的事,宫门之外不得干预。宫人不许和外间通信,犯者处死,以断绝外朝和内廷的来往以至通信,使之和政治隔离。外朝臣僚命妇按例于每月初一十五朝见皇后,其他时间,没有特殊缘由,不许进宫。皇帝不接见外朝命妇,皇族婚姻选配良家子女,有私进女口的不许接受。元璋的母族和妻族都绝后,没有外家,后代帝王也都遵守祖训,后妃必选自民家。外戚只是高爵厚禄,做大地主,住大房子,绝对不许预闻政事。在洪武一朝三十多年中,内臣小心守法,宫廷和外朝隔绝,和前代相比,算是家法最严的了。
  朱棣打破祖制重用宦官,创立东厂之前提到,锦衣卫和东、西厂,明人合称为厂卫。锦衣卫是内廷的侦察机关,东、西厂则由宦官提督,最为皇帝所亲信,即锦衣卫也在其侦察之下。
  锦衣卫初设于明太祖时,是皇帝的私人卫队。其下有镇抚司,专治刑狱,可以直接取诏行事,不必经过外廷法司的审判手续。锦衣卫的主要职务是察不轨、妖言、人命、强盗重事,专替皇帝侦察不忠于帝室者和叛逆者,其权力在外廷法司之上。洪武二十年(1387年)曾一度取消锦衣卫的典诏狱权。到了成祖由庶子篡逆得位,自知人心不附,并且内外大臣都是建文帝的旧臣,深恐建文帝未死,诸臣或有复辟的企图,于是重复锦衣卫的侦察和典诏狱权,使之秘密活动,以为钳制臣民之计。另一方面又建立了一个最高侦察机关叫东厂,因为在起兵时很得了建文帝左右宦官的力量,深信宦官的忠心,便以宦官提督东厂,付以“缉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的职权。以后虽时革时复,名称也有时更换(如西厂、外厂、内行厂之类),但其职权及地位则愈重愈高,甚至有任意逮捕官吏平民,和任意刑讯处死的权力。
  靖难兵起时,宦官狗儿、郑和等以军功得幸。成祖即位后遂加委任,有派作使臣的,如永乐元年(1403年)遣内官李兴出使暹罗,马彬出使爪哇诸国;永乐三年(1405年)遣太监郑和出使西洋。有派作大将的,如永乐三年(1405年)遣中官山寿率兵出云州觇敌。又因各地镇守大将多为建文帝旧臣,特派宦官出镇和监军,使之伺察。永乐元年(1403年)命内臣出镇及监京营军,出镇的如马靖镇甘肃,马骐镇交趾,监军的如王安之监都督谭青军。由是司法权和兵权都逐渐落在宦官手中。宣德以后,人主多不亲政事,不和阁臣见面,甚至深居宫内,从不上朝,国家政务多交司礼监太监批答,内阁的权力也渐渐转到司礼监去了。在外则各地镇守太监成为地方的最高监察者,干预政务,骚扰地方,积重难返,形成一种畸形的阉人政治。英宗时的王振、曹吉祥,宪宗时的汪直、梁芳,武宗时的刘瑾,神宗时的陈增、高淮,熹宗时的魏忠贤,思宗时的曹化淳、高起潜,莫不窃弄政柄,祸国殃民,举凡军事、外交、内政、财政、司法,一切国家大政,都由宦官主持,甚至阁臣之用黜,都以宦官的好恶为定。他们只图私人生活的享乐,极力搜括掊敛,榨取民众的血汗,诱导皇帝穷奢极欲,大兴土木祷祠。对外则好大喜功,生衅外族。驯至民穷财尽,叛乱四起。外廷的士大夫与之相抗的都被诛杀放逐,由此朝廷分为两派,一派附和宦官,希图富贵,甘为鹰犬。一派则极力攻击宦官,欲将权力夺回内阁,建设清明的政治。明代除开例外的几个时期以外(如孝宗及世宗时),阉人和士人两派势力互为消长,此仆彼兴,循环报复,一直闹到亡国。
  锦衣卫,东、西厂和前面讲过的廷杖制原都是为镇压反动势力,排除异己分子,故意造成恐怖空气,使臣民慑于淫威,不敢反侧的临时设施。果然,这一套祖制,使大小臣民都惴惴苟延,不知命在何日。太祖时朝官得生还田里,便为大幸。皇帝威权,由之达于极点。这三位一体的恐怖制度使专制政体的虐焰高到无可再高,列朝的君主也明知这制度的残酷不合理,但是第一为着维持个人的威权,第二因为这是祖制,所以因仍不旨废止。英宗以后的君主多高拱深宫,宦官用事,更利用这制度来树威擅权,排斥反对党,虽然经过无数次士大夫的请求废止和抗议,终归无效。一直到亡国,才自然消灭,竟和明运相终始。
  宦官郑和被秘密委派下西洋,是否另有内情?
  首先说明西洋是指什么地方。明朝时候把现在的南洋地区统称为东洋和西洋。西洋指的是现在的印度半岛、马来半岛、印度尼西亚、婆罗洲等地区;东洋指的菲律宾、日本等地区。在元朝以前已经有了东、西洋之分,为什么有这样的分法呢?因为当时在海上航行要靠针路(指南针),针路分东洋指针和西洋指针,因此在地理名词上就有“东洋”和“西洋”。郑和下西洋指的是什么地方呢?主要是指现在的南洋群岛。
  中国人到南洋去的历史很早,并不是从郑和开始的。远在公元以前,秦朝的政治力量已经达到现在的越南地区。到了汉武帝的时候,现在的南洋群岛许多地区已经同汉朝有很多往来。这种往来分两类:一类是官方的,即政府派遣的商船队;一类是民间的商人。可是像郑和这样由国家派遣的船队,一次出去几万人、几十条大船(这些船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船,也就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海军),不但到了现在南洋群岛的主要国家,而且一直到了非洲。其规模之大,人数之多,范围之广,那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就是明朝以后也没有。这样大规模的航海,在当时世界历史上也没有过。郑和下西洋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早八十七年,比迪亚士发现好望角早八十三年,比达·伽马发现新航路早九十三年,比麦哲伦到达菲律宾早一百一十六年。比世界上所有著名的航海家的航海活动都早。可以说郑和是历史上最早的、最伟大的、最有成绩的航海家。
  问题是为什么在十五世纪的前期中国能派出这样大规模的航海舰队,而不是别的时候?这个问题历史记载上有一种说法,说郑和下西洋仅仅是为了寻找建文帝的下落。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明成祖从北京打到南京,夺取了他的侄子建文帝的帝位。建文帝是明太祖的孙子,他做了皇帝以后,听信了齐泰、黄子澄等人的意见,要把他的一些叔叔——明太祖封的亲王的力量消灭掉,以加强中央集权。他解除了一些亲王的军事权力,有的被关起来,有的被废为庶人。于是燕王便起兵反抗,打了几年,最后打到南京。历史记载说燕王军队打到南京后,“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帝不知所终”这句话是经过了认真研究的,因为当时宫里起了火,把宫里的人都烧死了,烧死的尸首分不清到底是谁。于是就发生了一个建文帝到底死了没有的疑案。假如没有死,他跑出去了的话,那么,他就有可能重新组织军队来推翻明成祖的统治。从当时全国的形势来看是存在这个问题的。因为建文帝是继承他祖父明太祖的,全国各个地方都服从他的指挥。明成祖虽然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但是并没有把建文帝的整个军事力量摧毁,他的军事力量只是在今天从北京到南京的铁路沿线上,其他地方还是建文帝原来的势力范围。因此明成祖就得考虑建文帝到底还在不在?如果是逃出去了,又逃到了什么地方?他得想办法把建文帝逮住。于是他派了礼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内务部长)胡濙,名义上是到全国各地去找神仙(当时传说有一个神仙叫张三丰),实际上是去寻找建文帝。前后找了二三十年。《明史·胡濙传》说胡濙每次找了回来都向明成祖报告。最后一次向皇帝报告时,成祖正在军中,胡濙讲的什么别人都听不到,只见他讲了以后明成祖很高兴。历史学家们认为,最后这一次报告,可能是说建文帝已经死了。另外,明成祖又怕建文帝不在国内,跑到国外去了。所以他在派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要郑和在国外也留心这件事。这是可能的,但这不是郑和下西洋的主要目的。郑和下西洋主要是由于经济上的原因。
  这里插一个问题,讲讲明成祖和建文帝之间的斗争说明什么问题。明成祖以后的各代对建文帝的下落一事也非常重视。万历皇帝就曾经同他的老师谈起这个问题,问建文帝到底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经过一百多年还搞不清楚。当时出现了很多有关建文帝的书,这些书讲建文帝是怎么逃出南京的,经过些什么地方,逃到了什么地方。有的书说他到了云南,当了和尚,跟他一起逃走的那些人也都当了和尚。诸如此类的传说越来越多。此外,记载建文帝事迹的书也越来越多。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一个政治问题。建文帝在位期间,改变了他祖父明太祖的一些做法。他认为明太祖所定下来的一些制度,现在经过了几十年,应该改变。当时建文帝周围的一些人都是些儒生,缺乏实际斗争经验,他们自己出的一些办法也并不高明。尽管如此,建文帝的这种举动还是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但是明成祖起兵反对他。在明成祖看来,明太祖所规定的一切制度都是尽善尽美的。他不容许建文帝改变祖先的东西。因此,明成祖和建文帝之间的斗争就是保持还是改变明太祖所定的旧制度的斗争。在这个斗争中建文帝失败了。明成祖做了皇帝以后,把建文帝改变了的一些东西又全部恢复过来。一直到明朝灭亡,二百多年都没有变动。
  在这种情况下,有不少的知识分子对明成祖的政治感到不满,不满意他的统治。他们通过什么方式来表达这种不满呢?公开反对不行,于是通过对建文帝的怀念来表达。他们肯定建文帝,赞扬建文帝。实际上就是反对明成祖。因此,关于建文帝的传说就越来越多了。现在我们到四川、云南这些地方旅行,到处可以发现所谓建文帝的遗址。这里有一个庙说是建文帝住过的;那里有一个寺院,里头有几棵树,说是建文帝栽的。有没有这样的事情呢?没有。明末清初有个文人叫钱谦益(这个人政治上很糟糕)写了文章专门研究这个问题。当时许多书上都说:当南京被燕兵包围时,城门打不开,建文帝便剃了头发,跟着几个随从的人从下水道的水门跑出去了。钱谦益说这靠不住,南京下水道的水门根本不能通出城去。他当时做南京礼部尚书,宫殿里的情况是很熟悉的。此外,还有很多不合事实的传说,他都逐条驳斥了。最后他做了这样的解释:假如建文帝真的跑出去了,当时明成祖所统治的地区只是从北京到南京的交通线附近,只要建文帝一号召,全国各地都会响应他,他还可以继续进行斗争。但结果没有这样。这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建文帝是死在宫里了。但当时不能肯定,万一他跑了怎么办?所以就派人去找。我认为这样解释比较说得通。
  现在我们继续讲郑和下西洋的问题。如果说郑和下西洋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找建文帝,那是不合事实的;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动机。因为当时的怀疑不能解决,通过他出去访问,让他注意这个问题是可能的。那么,郑和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这就是上次所说的,是国内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经过1348年到1368年二十年的战争,经济上受到了很大的破坏。但是经过洪武时期采取的恢复生产、发展生产的措施以后,人口增加了,耕地面积扩大了,粮食、棉花、油料的产量都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有了改善,政府的财政税收比以前多了。随之而来,对国外物资的需要也增加了。这种对国外物资需要的增加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人们日常生活所需要的物资,主要是香料、染料。香料主要是用在饮食方面作调料,就是把菜做得更好一些,或者使某种菜能收藏得更久。像胡椒就是人们所需要的东西。胡椒从哪里来呢?是从印度来的,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还有其他许多香料也大多是从南洋各岛来的。在南洋有个香料岛,专门出产香料。另一种是染料,为什么对染料的需要这样迫切呢?明朝以前,我们的祖先常用的染料都是草木染料,譬如蓝色是草蓝;或者是矿物染料。这样的染料一方面价钱贵,另一方面又容易褪色。进口染料就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朝鲜族喜欢穿白衣服,我们国内有些人也喜欢穿白衣服,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买不起染料。封建社会里,皇帝穿黄衣服,最高级的官穿红衣服,再下一级的官穿紫衣服,穿蓝衣服,最下等的穿绿衣服。为什么用衣服的颜色来区别呢?也很简单,染料贵。老百姓买不起染料,只好穿白衣服。所以古人说“白衣”“白丁”,指的是平民。这些封建礼节都是由物质基础决定的。因此就有向国外去寻找染料的要求。这一类,是人们的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另外一类是毫无意义的消费品,主要是珠宝。这是专门供贵族社会特别是宫廷里享受的。有一种宝石叫“猫儿眼”,还有一种叫“祖母绿”,过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只知道是宝石。最近我们在万历皇帝的定陵里发现了这两种东西。这些东西都是从外国买来的。除了珠宝以外,还有一些珍禽异兽。当时的人把一种兽叫做麒麟,实际上就是动物园里的长颈鹿。与对外物资需要增加的同时,由于国内经济的发展,一些可供出口的物资,如绸缎、瓷器(主要是江西瓷,其他地区也有一些)、铁器(主要是生产工具)的产量也增加了。
  除了经济上的条件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就是当时中国对外的航海通商已有悠久的历史。从秦朝开始,经过唐朝、南宋到元朝,在这个漫长的时期内,政府的商船队、私人的商船队不断出去。有些私人商船队发了财。到了明朝,由于长期的积累,已经具备了丰富的航海知识和有经验的航海人员。有了这些条件,就出现了从明成祖永乐三年(1405年)到他的孙子明宣宗宣德五年(1433年)近三十年之间以郑和为首的七次下西洋的事迹。
  郑和出去坐的船叫作“宝船”,政府专门设立了制造宝船的机构。这种船有多大呢?大船长四十丈,宽十八丈;中船长三十七丈,宽十五丈。当时在全世界再没有比这更大的船了。一条船可以载多少人呢?根据第一次派出的人数来计算,平均每条船可以坐四百五十人。每次出去多少人呢?有人数最多的军队,此外还有水手、翻译、会计、修船工人、医生等,平均每次出去二万七八千人。这样的规模是了不起的,后来的哥伦布、麦哲伦航海每次不过三四只船,百把人,是不能和这相比的。谁来带领这么多人的航海队呢?明朝政府选择了郑和。因为郑和很勇敢,很有能力。同时,当时南洋的许多国家都是信仰回教的,而郑和也是个回教徒(但他同时也信仰佛教),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经朝拜过麦加。回教徒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麦加去磕一个头,凡是去过麦加的人就称为哈只。选派这样的回教徒到信仰回教的地方去就可以减少隔阂,好办事。在郑和带去的翻译里面也有一些人是回教徒,这些人后来写了一些书,把当时访问的一些国家的情况记载下来了。这些书有的流传到现在。有人问:郑和是云南人,他怎么成了明成祖部下的大官呢?这很简单,洪武十四年(1381年)的时候,明太祖派兵打云南,把元朝在云南的残余势力打败了,取得了云南。在战争中俘虏了一些人,郑和就是在这次战争中被俘虏的。他当时还是一个小孩,后来让他作太监,分给了明成祖。他跟明成祖出去打仗时,表现很勇敢,取得了明成祖的信任。因此明成祖让他担负了到南洋各国去访问的任务。
  他们第一次出去坐了六十二艘大船,带了很多军队。这里发生了这样的问题:他们既然是到外国去通商,去访问,为什么要带这么多军队?这是因为当时从中国去南洋群岛的航线上有海盗,这些海盗不但抢劫中国商船,而且别的国家到我们这里来做买卖的商船也抢。郑和用强大的军事力量把海盗消灭了,这样就保证了航路的畅通。另外,为了防止外国来侵犯他们,也需要带足够的军事力量。郑和到锡兰的时候,锡兰国王看到中国商船队的物资很多,他就抢劫这些物资。结果郑和把他打败了,并把他俘虏到北京。后来明朝政府又把他放回去,告诉他,只要你今后不再当强盗就行了。可见为了航行的安全,郑和带军队去是必要的。郑和率领的军事力量虽然很强大,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带去了好几个师的军队,而当时南洋没有一个地区有这样强大的军事力量。但是郑和的军队只是用于防卫的。他所进行的是和平通商。尽管当时有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可能,但是没有占领别人的一寸土地。后来,比郑和晚一百年的西方人到东方来就不同了。他们一手拿商品,一手拿宝剑,把所到的地方都变成他们的殖民地。如葡萄牙人到了南洋以后就占领了南洋的一些岛屿。当然,在我们的历史上个别的时候也有占领别人的土地的事情。但总的来说,我们国家不是好侵略的国家,我们国家没有占领别国的领土,这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有本质的不同。根据当时保留下来的记载,可以看出郑和和南洋各国所进行的贸易是平等的,而不是强加于人的。交易双方公平议价,有些书上记载得很具体,说双方把手伸到袖子里摸手指头议价。现在我们国内有些地方还用这种办法。郑和所到的地区都有中国的侨民,有开矿的,有做工的,有做买卖的,各方面的人都有。有的地方甚至是以华侨为中心,华侨在经济上占主导地位。因此郑和每到一个地方都受到欢迎。
  郑和每到一个国家,除了把自己带去的大量商品卖给他们外,也从这些国家带一些商品到中国来。从第一次出去以后,他就选择了南洋群岛的一个岛屿作为根据地,贮积很多货物,以此地为中心,分派商船到各地贸易,等各分遣船队都回到此地后,再一同回国。在前后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印度洋沿岸地区他都走到了,最远到达了红海口的亚丁和非洲的木骨都束。木骨都束就是今索马里的首都,现在叫做摩加迪沙。
  通过郑和七次下西洋,中国和南洋的航路畅通了,对外贸易大大地发展了,出国的华侨也就更多了。通过这几十年的对外接触,中国跟南洋这些地区的关系越来越深,来往也越来越多。由于华侨的活动,以及中国的先进的生产工具传入这些国家,这样,南洋地区的生产也越来越进步。所以,郑和下西洋的历史事实说明,我们这个国家有这样一个很好的传统:就是不去侵略人家。正因为这样,直到现在,尽管时间过去了五六百年,但是郑和到过的国家,很多地方都有纪念他的历史遗址。因为郑和叫三宝太监,所以很多地方都用三宝来命名。像郑和下西洋这样的事以往历史上是没有的,明朝以后也没有,这是明朝历史上一件很突出的事情。
  现在要问:郑和第七次下西洋以后,为什么不去第八次呢?这里有客观的原因,也有主观的原因。客观原因是八十多年以后,欧洲人到东方来进行殖民活动,阻碍了中国和南洋诸国的往来。主观的原因有这几方面:第一,政治上的原因。明成祖死了以后,他的儿子做皇帝。这个短命皇帝很快又死了,再传给下一代,这就是宣宗。宣宗做皇帝时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孩,不懂事。于是宫廷里便由他的祖母当权;政府则由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掌握。三杨在朝廷里当了二三十年的机要秘书。三个老头加上一个老太太掌握国家大权。这些人和明成祖不一样。明成祖有远大的眼光。他们却认为他多事,你派这么多人出去干什么?家里又不是没吃的、没喝的。不过明成祖在世时他们不敢反对,明成祖一死,他们当了家,就不准派人出去了;第二,组织这样的商队需要一个能代替郑和的人,因为郑和这时已经六十多岁,不能再出去了;第三,经济上的原因。从外国进口的物资都是消费物资,不能进行再生产。无论是香料还是染料,都是消费品,珠宝就更不用说了,更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以我们的有用的丝绸、铁器、瓷器来换取珠宝,这样做划不来。虽然能解决沿海一些人的生活问题,但是好处不大,国家开支太多。所以,为了节约国家的财政开支,后来就不派遣商队出国了。正当明朝停止派船出国的时候,欧洲人占领了南洋的香料岛,葡萄牙人占领了我们的澳门。他们是用欺骗手段占领澳门的。开头他们向明朝的地方官说:他们的商船经常到这个地方来,遇到风浪把货物打湿了,要租个地方晒晒货物。最初还给租钱,后来就不给了,慢慢地侵占了这个地方。
  从欧洲人到东方来占领殖民地以后,中国的形势就改变了。经过清朝几百年,特别是鸦片战争以后,许多帝国主义国家从几个方面包围中国:印度被英国占领了;缅甸被英国占领了;越南被法国占领了;菲律宾先被西班牙占领,后又被美国占领了;东方的日本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向外进行侵略扩张活动。所以近百年的中国,四面被资本主义国家和帝国主义国家所包围,再加上清朝政府的日益腐败,就使中国逐步变成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进入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
  庶民如何进入仕宦阶级?
  明太祖既统一了全国,用残杀的恐怖手段,用新的行政机构来集中政权,提高皇帝的威严。洪武十三年(1380年)以后,他个人综揽国家庶务,朝廷大臣都成了备位的闲员。历史上记着他在八天内所处理批阅的诸司奏札高达一千六百六十件,计三千三百九十一事。平均每天有二百多件,四百多事,真可算是“衡石量书”“传餐而食”,和秦始皇、隋文帝鼎足而三了。他拼着命干,不肯放松一点儿,专凭残杀来救济个人精力所不及。但隔了一两代,娇生惯养的年轻皇帝受不了这苦工,政权便慢慢转移到皇帝的私人秘书——阁臣——手上。英宗以后,诸帝多冲年即位,政权又慢慢地从外廷秘书的阁臣,转移到内廷秘书的司礼监手上。阁臣和司礼监——外廷和内廷的政权互为消长,也间或有同流合污的时候,皇帝只是一个傀儡。皇族除了拿禄米,多养孩子,在封地渔虐平民,作威作福以外,绝对不能做一点事儿。中央的政权被宦官,地方的政权被仕宦阶级所把持。他们和他们的宗族戚党同时是大地主,也是大商人,因此这一阶级所代表的也只是这两种人的利益。
  皇族指皇家子弟,数量很多,从明太祖起繁衍到明末,这一家系有十几万人。外戚包括帝婿,所谓驸马和皇族的女婿,最主要的是后妃的家族。这两类人都因血统的结合而取得地位和特权,在政治上不起作用。宦官的产生最简便,经过生理上的改变便可取得资格,在政治上取得大权的唯一途径为博得皇帝欢心,方法不外乎“便嬖柔佞,妾妇之道”。这三类人都纯粹是社会的寄生虫。皇族在明代前期不许参加考试,也不许为政府服务,到末年才开放这两条禁例。外戚和宦官则以其特殊地位,其子弟、宗族、亲戚、门客往往因之而获得科名和官职,间接地产生新官僚地主,影响政治的清明。
  至于庶民进入仕宦阶级的途径,主要有两条大路:一是科举,二是学校。参加科举和进学校的敲门砖只有一块——八股文。明制参加科举的必须是州府县学的生员和国子监的监生,学校成为科举制度的附庸。因此这两条路其实是一条路。
  科举制度分三段,生员考试(入学考试)初由地方官吏主持,后特设提督学政官以领之。士子未入学者通谓之童生,入学者谓之诸生(有廪膳生、增广生、附学生之别)。三年大比,以诸生试之直省曰乡试,中试者为举人。次年以举人试之京师曰会试,中试者再经皇帝亲自考试曰殿试。殿试发榜分三甲,一甲只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二、三甲考选庶吉士者皆为翰林官。其他或授给事、御史、主事、中书、行人、评事、太常、国子博士,或授府推官、知州、知县等官。举人、贡生不及第入国子监而选者,或授小京职及州县正官,或州县学教授。明制入内阁办事者必为翰林,而入翰林者又必为进士。宣德(1426年—1435年)以前政府用人尚参用他途(如税户人才、吏员、征辟等),以后则专用科举。科举和铨选合二为一,一旦及第,便登仕途,由此全国读书人都以科举为唯一出路,科举之外无出路,科举之外无人才。王鏊曾畅论这一制度的弊端:古者用人,其途非一,耕钓渔盐版筑饭牛皆起为辅弼,而刍牧贾竖,奴仆降虏,亦皆得为世用。我太祖、太宗之世,亦时时意外用人,若郁新、严震直之流,皆以人才至尚书。取之非一途,故才之大小,纷纷皆得效用于时。降及后世,一唯科目是尚。夫科目诚可尚也,岂科目之外,更无一人乎?有人焉不独不为人知,即举世知之而不见用,非不欲用,不敢用也。一或用焉,则群起而咻诸,亦且自退缩,前后相戒,谨守资格……是故下多遗贤,朝多旷事,仕法之过,端至是哉!
  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的精力集中于科举,科举名额有限,考试规定便日趋严酷,搜检防闲,如对盗贼,祈寒盛暑,苦不可言。艾南英曾描写明代科举的苦况说:试之日,衙鼓三号,虽冰霜冻结,诸生露立门外。督学衣裶坐堂上,灯烛辉煌,围炉轻暖自如。诸生解衣露足,左手执笔砚,右手执布袜,听郡县有司唱名,以次立甬道,至督学前。每诸生一名,搜检军二名,上穷发际,下至膝踵,裸腹赤踝,为漏数箭而后毕,虽壮者无不齿震冻傈,腰以下大都寒冱僵裂,不知为体肤所在。遇天暑酷烈,督学轻绮荫凉,饮茗挥箑自如。诸生什佰为群,拥立尘坌中,法既不敢挥扇,又衣大布厚衣,比至就席,数百人夹坐,蒸熏腥杂,汗流浃背,勺浆不入口,虽有供茶吏,然率不敢饮,饮必朱钤其牍,疑以为弊,文虽工,降一等,盖受困于寒暑者如此。
  既试,东西立瞭望军四名,诸生无敢仰视四顾,丽立伸欠、倚语侧席者,则又朱钤其牍,以越规论,文虽工,降一等,用是腰脊拘困,虽溲溺不得自由,盖所以絷其手足便利者又如此。所置坐席取给工吏,吏大半侵渔所费,仓卒取办临时,规制狭迫,不能舒左右肱,又薄脆疏缝,据坐稍重,即恐拆仆。而同号诸生尝十余人,率十余坐,以竹联之。手足稍动,则诸坐皆动,竟日无宁时,字为跛踦。
  中叶以后,士风日替,怀挟抢替,成为习惯。徐学谟说:会闱自庚戌(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后,举子多怀挟博进取,有掇大魁者,始犹讳之。至丙辰(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以来,则明言而公行之矣。此仕进之一大蠹也。
  奔竞嘱托,毫无忌惮。陈洪绪记:近时奔竞最甚,无如铨选、考试两端。督学试士,已不免竿牍纷沓。若郡邑之试,请嘱公然,更不复略为讳,至有形之章奏,令童子纳金饷,无使缙绅专利者。
  到末年则士子多以关节得第,商人、地主的子弟以金钱换科名。
  科场之事,明季即有以关节进者。每科五六月间,分房就聘之期,则先为道地,或伏谒,或为之行金购于诸上台,使得棘闱之聘,后分房验取如握券而得也。每榜发不下数十人。
  在这制度之下所造成的新官僚,以利进自然以利终,读书受苦是为得科名,辛苦得科名是为发财做官,做官的目的是发财,由读书到发财成为他们的人生哲学。黄省曾曾说当时的士人以士为贾:吴人好游托权要之家……家无担石者入仕二三年即成巨富。由是莫不以士为贾,而求入学庠者,肯捐百金图之,以大利在后也。
  谢肇淛更指出该制度和吏治的关系,和社会风气的关系,和家庭教育的关系:今之人教子读书,不过取科第耳,其于立身行己不问也。故子弟往往有登朊仕而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为幼之受苦,政为今日耳。志得意满,不快其欲不止也。
  刘宗周所论士习之坏影响于政治及社会,尤为明切。他说:自科举之学兴而士习日坏,明经取金紫,读易规利禄,自古而然矣。父兄之教,子弟之学,非是不出焉。士童而习之,几与性成,未能操觚,先熟钻刺,一入学校,闯行公庭。等而上之,势分虽殊,行径一辙,以嘱托为通津,以官府为奴隶,伤风败俗,寡廉鲜耻,即乡里且为厉焉,何论出门而往,尚望其居官尽节,临难忘身,一效之君父乎?此盖已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由此可知这个时代的吏治贪污,寡廉鲜耻,是有其历史背景的。进学校得科名的唯一手段是作制义——八股文,此外的学问都非必要,不妨束之高阁。因此在这制度下所造成的学风空疏浅薄,除八股外,于历史、政治、经济各方面一无所知,哲学、科学更是一窍不通。这弊病明初学者宋濂即曾痛快地指出。他说:治古之时,非惟道德纯一而政教修明,至于文学之彦,亦精瞻弘博,足以为经济之用。盖自童草之始,十四经之文,画以岁月,期于默记,又推之于迁、固、范晔之书,岂直览之,其默记亦如经,基本既出,而后偏观历代之史,察其得失,稽其异同,会其纲纪,知识益且至矣,而又参于秦汉以来之子书,古今譔定之集录,探幽索微,使无遁情。于是道德性命之奥,以至天文、地理、礼乐、兵刑、封建、郊祀、职官、选举、学校、财用、贡赋、户口、征役之属,无所不诣其极。或庙堂之上有所建议,必旁引曲证以白其疑,不翅指诸掌之易也。自贡举法行,学者知以摘经拟题为志,其所最切者,惟四子一经之笺,是钻是窥,余则漫不加省,与之交谈,两目瞪然视,舌木强不能对。呜呼!一物不知,儒者之耻,孰谓如是之学,其能有以济世哉!
  中叶时唐顺之也说:
  经义策试之陋,稍有志者莫不深病之矣……至于以举业为教,则稍有志者亦知深病其陋矣。
  谢肇淛亦大加攻击:
  我国家始以制义为不刊之典,士童而习之,白而纷如。文字之变,日异月更,不可穷诘,即登上第取华膴者,其间醇疵相半,瑕瑜不掩,十年之外,便成刍狗,不足以训今,不可以传后,不足以裨身心,不足以经世务,不知国家何故以是为进贤之具也。
  末年周顺昌至坦白自悔不多读书,为一不识时务进士:漫以书生当局,其筹边治河大政无论,问以簿书钱谷之数天下几何,茫然不能对,始知书不可不多读。平日止为八股徒,做一不识时务进士,良可叹也。
  清吴翌凤记一明巨公故事,虽未免刻薄,却是史实:故明一巨公致政家居,偶过友人书塾,询其子弟所读何书,曰《史记》。问何人所作,曰司马迁。又问渠是何科进士,曰汉太史令,非进士也。巨公取其书略观之,即掩卷曰亦不见得。
  在这制度下的这个时代,学术思想的贫乏是必然的,也是应该被原谅的,因为他们根本不许有思想。政治家、财政家寥寥可数,也是有其社会背景的,有其特别原因的,因为那个时代根本没有培养这类人才的专门教育机构。学校原来是育人才之所,明制乡里有社学,府州县有府学、州学、县学,卫所有卫学,南北两京则有国子监。《明史》说:盖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学校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也。
  表面看上似乎真是极一代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然而事实恰好相反,我们先看社学的情形,明太祖曾严斥官吏以社学扰民:社学一设,官吏以为营生,有愿读书者,无钱不许入学。有三丁四丁不愿读书者,受财卖放,纵其愚顽,不令读书。有父子二人,或农,或商,本无读书之暇,却乃逼令入学。有钱者又纵之,无钱者虽不暇读书亦不肯放,将此凑生员之数,欺诳朝廷。
  此后便无声无息,名实俱亡了。至于府州县学,以明制诸生入仕必由科举,学校失去独立培养人才的地位,在开国后即已不为社会所重视。宋濂曾说:近代以来,急于簿书期会,而视教民为悠缓,司学计者以岁月序迁,豪右海商,行贿觅荐,往往来倚讲席,虽有一二君子获厕其中,孤薰而群莸,一鼓吻,一投足,辄与之枘凿。唯彼饮食是务,号称子游氏之贱儒者,日月与居,是故稍励廉隅者不愿入学,而学行彰彰有闻者,未必尽出于弟子员。
  中叶以后,学校则竟如废寺,无复生徒肄业。陆容记:作兴学校,本是善政,但今之所谓作兴,不过报选生员,起造屋宇之类而已。此皆末务,非知要者……况今学舍屡修,而生徒无复在学肄业,入其庭不见其人,如废寺然,深可叹息。
  两京国子监也日渐废弛,学生品质不齐,人才日下,郭明龙任国子监祭酒,《条陈雍政疏》说:臣初试士,举人仅五七人,其文理优长,考在前列者书选贡耳。向非选贡一途,大学几无文字矣。臣窃叹天下府州县学之士,尽皆属文,而太学之士,乃半居写仿。又府州县学之士,不无以文理被黜而来,与夫商贾之挟重糈者,游士之猎原藏者,皆得入焉。是古之太学,诸侯进其选士最优最上者贡之天子;而今之太学,郡邑以其被访被黜、无文无行者纳之辟雍,良可叹也。
  郭去,刘幼安代之,朱国桢为司业。刘每叹曰:“成甚国学,朝廷设此骗局骗人几两银子,我为长,兄为副,亦可羞也。”这是明代的国立中央大学校长告诉他的教务长的话。
  在这一套教育组织下,自然谈不到培养人才。而且,国子监从景泰元年(1450年)开纳粟之例以后,豪绅、地主、商人的子弟都可因纳粟纳马而入监,称为例监。末年地方学也因军费的需要逼切,可以用钱买取,有辽生、饷生、赞生种种名目。包汝楫记:自军饷烦兴,开辽生之例,每名输银百两有奇,给授衣巾,愿考试者学臣一体黜陟,不与考者青衿终身,尚有限制也。楚中协济黔饷,别有饷生之例,每名仅二十两,亦滥极矣。武陵、桃、沅间又有所谓赞生,纳银五六两,县给札付,专司行香拜贺赞礼,服色与诸生同,混见道府州邑,称谓、起居一如诸生礼节,昂步街市,人不敢呵,此亦学宫一玷也。
  因之,一般商人和地主的子弟,虽目不识丁,亦相率掉臂而入学校,避赋役,列缙绅,俨然是社会中的上层人物了。
  反之,家徒四壁的寒士只要一入学校,取得学校的制服——青衿以后,其地位便已超出庶民,作威乡里。等到一中了举,更是喧赫,通谱的、招婿的、投拜门生的、送钱的都争先恐后地来讨好了。顾公燮记明人中举情形:明季缙绅,威权赫奕。凡中式者,报录人多持短棍,从门打入,厅堂窗户尽毁,谓之改换门庭,工匠随行,立即修整,永为主顾。有通谱者、招婿者、投拜门生者,乘其急需,不惜千金之赠,以为长城焉……出则乘大轿,扇盖引导于前。生员则门斗张油伞前导。婚丧之家,绅衿不与齐民同坐,另构一堂名曰大宾堂,盖徒知尚爵而不知尚德尚齿矣。
  清人吴敬梓所作《儒林外史》,穷秀才范进中举一段绝妙文字,正是顾公燮所记这情形的绝妙注脚。
  而且,这些人不但社会地位改变了,连经济地位也改变了。一旦中了举,中了进士,或做了官以后,一般困于徭役的小自耕农,自然会把田土投靠在一批新贵的门下,避免对国家的负担,因此,这一批新仕宦阶级,同时也就是大地主。反之,大商人、大地主的子弟可以拿金钱换取科第,甚至官位,以此,这两种剥削者同时也成为新仕宦阶级。新仕宦阶级有地位,有大量的土地和金钱,剩余的财货的投资目标是兼并土地和经营商业,因此,他们同时又是大商人。官僚、地主、商人三位一体的仕宦阶级,是明代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重心,也是大明帝国政权所寄托的基础。
  广收贿赂的东厂太监
  明代仕宦阶级的一生,可以从陶奭龄的《五计说》中看出。他把这一阶级人的一生分为五个阶段:“十岁为儿童,依依父母,嬉嬉饱暖,无虑无营,忘得忘失,其名曰仙计。二十以还,坚强自用,舞蹈欲前,视青紫如拾芥,鹜声名若逐羶,其名曰贾计。三十至四十,利欲熏心,趋避著念,官欲高,门欲大,子孙欲多,奴婢欲众,其名曰丐计。五十之年,嗜好渐减,经变已多,仆起于斗争之场,享寒于险巘之境,得意尚有强阳,失意逐成枯木,其名曰囚计。过此以往,聪明既哀,齿发非故,子弟为卿,方有后子,期颐未艾,愿为婴儿,其名曰尸计。大约世人一生尽此五计,非学道人鲜自脱者。”再从社会关系来看,这一阶级的人入仕的时期是见任官吏,退休的时期和入仕以前是乡绅(明代或称乡官,或称绅衿,绅指退休官,衿指生员——民间称秀才——和举人)。做官时期和外地的庶民产生关系,做乡绅时期则和本地的庶民产生关系。总之,无论他们是在官或居乡,一般的庶民都在他们的脚下生活着。
  我曾习惯地把明代分为两个段落,分水岭是嘉靖朝(1522年—1566年),谈到明代的吏治时也不能例外。最好的说明是《明史·循吏传序》:明太祖……下逮宣仁,抚循休息,民人安乐,吏治澄清者百余年。英武之际,内外多故,而民心无土崩瓦解之虞者,亦由吏鲜贪残,故祸乱易弭也。嘉隆以后,资格既重……庙堂考课,一切以虚文从事,不复加意循良之选,吏治既已日媮,民生由之益蹙。
  嘉靖、隆庆以前,据赵翼的研究,“崇尚循良,小廉大法,几有两汉之遗风”。明人陈邦彦所论更为具体扼要,他说:嘉隆以前,士大夫敦尚名节。游宦来归,客或询其囊橐,必唾斥之。今天下自大吏至于百僚,商较有无,公然形之齿颊。受铨天曹,得羶地则更相庆,得瘠地则更相吊。宦成之日,或垂囊而返,则群相姗笑,以为无能。士当齿学之初,问以读书何为,皆以为博科第,肥妻子而已……一行做吏,所以受知于上者非贿赂不为功,而相与文之以美名曰礼。
  其实这只是一种比较的说法。嘉隆以前,吏治澄清;嘉隆以后,吏治贪污,固是事实。但在实际上,我们也可说,嘉隆以前吏治亦贪污,不过不如以后之甚;嘉隆后亦有循良,但不如前此之多。我们试看洪武时代的勾捕逃军案,兵部侍郎王志受赃二十二万;盗粮案,户部侍郎郭桓侵没至千万,诸司官吏系狱至数万人。成祖朝纪纲之贪作恶,方宾之贪赃。宣宗朝刘观之黩货。英宗朝王振之贿赂辏集,逯果、门达之勒贿乱政。宪宗朝汪直、尚铭、梁芳,武宗朝刘瑾、朱彬、焦芳、韩福、张彩之权震天下,公然纳贿。几乎没有一个时代是不闹得乌烟瘴气的,和嘉靖以来的严嵩、魏忠贤两个时代比较,只有程度上的差异而已。假如真有截然不同之处,那我们可学陈邦彦的说法:嘉隆以前,社会尚指斥贪污为不道德;嘉隆以后,则社会且指斥不贪污为无能。这一社会风气的变化,是值得今日的士大夫思之重思之的。
  这一种社会风气的产生,我在上文曾指出由于那时代人的人生哲学,从读书到发财成一自然的体系。此外还有两种社会环境,第一是寒士登第举债,第二是明代官俸之薄。
  寒士得科名的一天,同时也是开始负债的一天。吴应箕说:士始一窭人子耳。一列贤书,即有报赏宴饮之费,衣服舆马之需,于是不得不假贷戚友,干谒有司,假贷则期报以异日,谒见则先丧其在我。黠者因之而交通之径熟,圆巧之习成。拙者债日益重,气日益卑,盖未仕而所根柢于仕者已如此矣。及登甲榜,费且数倍,债亦如之。彼仕者即无言营立家私,但以前此之属债给于民,能堪之乎?
  甚至一入仕途,债家即随之赴任,京债之累,使官吏不至贪污不可。陶奭龄尝慨乎言之:今寒士一旦登第,诸凡舆马仆从饮食衣服之类,即欲与膏粱华腴之家争为盛丽,秋毫皆出债家。谒选之后,债家即随之而至,非盗窃帑藏,朘削闾阎,何以偿之?
  反之,官吏而不贪污,不法外弄钱,那就非狼狈万状不可。周顺昌在做官后被债主所逼,向他的亲戚诉苦说:读来札知诸亲友之索债者,填门盈户,甚至有怒面相訾者……做秀才时艰苦备历,反能以馆谷怡二人,当大事……今以滥叨之故,做一不干净人,五年宦游,不能还诸债主,官之累人也多矣。
  加之,农业社会是以家族为本体的,一人出仕,不但父母、妻妾、子女靠他养活,提高了生活的水准,甚至母族、妻族、媳族、婿族、乡里、年谊都要一窝蜂涌来,打抽丰,求关节,真所谓“鸡犬同升”,教这人如何能不贪污?
  次之,假如明代官俸如唐宋之优赡,那还可对付。可是,恰巧相反,明代官俸之薄,可说是历史上所仅见的。宣宗时名臣杨士奇记:宣德四年(1429年),吏有遭笞者,捃都御史顾佐之过,谓受皂隶赂放归。上密以示杨士奇,士奇曰所诉之事,诚有非诬,盖今朝臣月俸止给米一石,薪炭驺咸资于皂,不得不遣半归,使备所用。皂亦皆乐得归耕,实官皂两便。
  郑晓记宣德时一朝官惨剧云:
  正统元年(1436年)副都御史吴讷言:洪武年间京官俸全支,后因营造减省,遂为例。近小官多不能赡。如广西道御史刘准,由进士授官,月支俸米一石五斗,不能养其母妻子女,贷同道御史王裕等、刑部主事廖谟等俸米三十余石,去年病死,竟负无还。乞下建议增俸。
  正统时曹泰指出官吏之贪,由于俸薄,奏请增俸,事竟不行:正统六年(1441年)二月戊辰,巡按山西监察御史曹泰奏:今在内诸司文臣,去家远仕,妻子随行,然禄厚者月给米不过三石,禄薄者一石二石而已,其所折钞,急不得济,九载之间,仰事俯畜之费具,道路往来之费,亲故问遗之需,满罢闲居之用,其禄不赡,则不免移其所守,此所以陷于罪者多也。乞敕廷臣会议,量为增益,俾足养廉,其仍贪污冒法者置之重典,则贪风息矣。上命行在户部详议以闻,尚书刘中敷等言官员俸禄已有定制,难以增益。从之。
  俸给之薄,由于折色,以米折钞,以布折米。王琼记:国初定制,百官俸给,皆支本色米,如知县月支米七石,岁支米八十四石,足勾养廉用度。后改四品以上,三分本色,七分折色。五品以下,四分本色,六分折色。后又改在外官月支本色米二石,其余俱支折色。其折色以钞为则,每米一石,折钞十五贯或二十贯,每布一匹折米二十石。京官折俸四五年不得一支,外官通不得支。此贪婪之难禁也。
  折色相当于现在米贴之改发代金。不发米而发同等价值的钞,在原则上并不吃亏,可是第一月薪打折扣,只发原数的三十五分之一,第二钞值贬价。由于这样的左折右折,折得当时官吏无以为生,试举一实例:据《明史·李贤传》,当时指挥使月俸三十五石者,实支仅一石,米一石折钞十贯,钞一贯值钱二文至三文,由是知指挥使一月所得不过铜钱二三十文。推而上之,正一品月俸八十七石,照比例折成实支,又折起钞再算钱,也不过月得七八十文;推而下之,正七品(知县)月俸七石,左折右折,可怜只能拿到二三文铜钱了。其后又改定官俸折银例,虽然官吏的收入在比例上增加了一点,可是如专靠正俸生活,也还是非饿死不可。在这情形之下,中外官仰无以事父母,俯无以畜妻子,更谈不上还官债、赡亲族,何况上司要贿赂,皇帝要进献,层层剥削,除了剥削民众,贪污以外,更有什么办法!要做好官,那便非像潘蕃那样,做了若干年的方面大臣,罢官后连住宅也没有,寄住别人家终老。海瑞剔历内外,死后全家产只有一两银子,连买棺木也不够。这些自然是违反社会风气的可忽略的例外,大多数官吏很容易有办法,找出一条生财大道。
  明代前期的吏治,从英宗任用王振到武宗任用刘瑾,这阶段的污浊情形是尽人皆知的。太祖、太宗二朝严刑重法,宣宗、孝宗二朝政局清明。现在试以这几朝作例,分酷虐和苛敛两方面说明。
  太祖朝以酷虐知名的大臣有陈烙铁,《明史》说他:洪武三年(1370年),宁知苏州,征赋苛急,尝烧铁烙人肌肤,吏民苦之,号为陈烙铁。
  太宗朝则有残杀农民的丁珏:
  丁珏,山阳人。永乐四年(1406年)里社赛神,诬以聚众谋不轨,坐死者数十人。
  至于苛敛民财,以做官为发财捷径的,则更难仆数。其著者如太祖朝之郭桓案,《大诰》曾再三宣布其罪状:户部官郭桓等收受浙西秋粮合上仓四百五十万石,其郭桓等只收六十万石上仓,钞八十万锭入库,以当时折算,可抵二百万石余,有一百九十万石未曾上仓。其桓等受要浙西等府钞五十万贯,致使府州县官黄文等通同刁顽人吏边源等作弊,各分入己。
  又说:
  其所盗仓粮以军卫言之,三年所积卖空,前者榜上若欲尽写,恐民不信,但略写七百万耳。若将其余仓分,并十二布政司通同盗卖见在仓粮,及接受浙西等府钞五十万张,卖米一百九十万石不上仓,通算诸色课程鱼盐等项,及通同承运库官范朝宗盗卖金银,广惠库官张惠妄支钞六百万张。除盗库见在宝钞金银不算外,其卖在仓税粮反米上仓,该收税粮及鱼盐等项诸色课程共折米算,所废者二千四百余万精粮。
  浙西有司苛敛案:
  浙西所在有司,凡征收害民之奸,甚如虎狼。且如折收秋粮,府州县官发放,母米一石官折钞二贯,巧立名色,取要水脚钱一百文,车脚钱三百文,口食钱一百文。库子又要辨验钱一百文,蒲篓钱一百文,竹篓钱一百文,沿江神佛钱一百文,害民如此,罪可宥乎?
  宣宗时政府曾宣布地方官吏科敛无度之情形云:宣德三年(1428年)三月壬辰,敕谕北京行部曰:比者所司每缘公务,急于科差,贫富困于买办,丁中之民服役连年,公家所用,十不二三,民间耗费,常十数倍。加以郡邑官鲜得人,吏肆为奸,征收不时,科敛无度,假公营私,弊不胜纪,以致吾民衣食不足,转徙逃亡,凡百应输,年年通欠,国家仓庾,月计不足。
  英宗时夏时上言地方官吏贪酷之弊:正统三年(1438年)江西按察佥事夏时言:切惟今之守令,冒牧民之美名,乏循良之善政,往往贪泉一酌而邪念顿兴,非深文以逞,即钩距之求,或假公营私,或诛求百计,经年置人于犴狱,滥刑恒及于无辜,甚至不任法律而颠倒是非,高下其手者有之,刻薄相尚而避己小嫌,入人大辟者有之,不贪则酷,不怠则奸,或通吏胥以贾祸,或纵主案以肥家,殃民蠹政,莫敢谁何,遂使枉者含冤于囹圄,徒愤于桎梏,其伤和气,乖国宪,莫此为甚。
  七年以后,王振擅权用事,“畏祸者争附振免死,贿赂辏集,籍其家得金银六十余库,玉盘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余株,他珍玩无算”。孝宗时太监李广惧罪自杀,“帝疑广有异书,使使即其家索之,得赂籍以进,多文武大臣名,馈黄白米各千百石。帝惊曰:广食几何?乃受米如许!左右曰,隐语耳,黄者金,白者银也”。武宗信任刘瑾,上下交征,竟成贿赂世界,“瑾故急贿,凡入觐出使官,皆有原献。给事中周钥勘事归,以无金自杀。令天下巡抚入京受敕输瑾赂,延绥巡抚刘宇不至,逮下狱;宣府巡抚陆完后至,几得罪,既赂乃令试职视事。边将失律,赂入即不问,有反升擢者”。综上所记,可知地方官横征暴敛,以所得之一部分做家业,一部分献给上官。地方长官又以所得分赂京中权贵和太监,京中权贵再以所得分赂太监。从太监、阁臣到地方州县官形成了一套贿赂系统。
  前期吏治贪污,政府尚执法以绳,社会舆论亦往往加以指责。后期则以贪污为正常之现象。内外上下,贿赂公行,终至民不聊生,盗贼四起,万历初年高拱指出这一现象,实由于有司之贪残。他说:一地方之所以多贼者,实逼起于有司之贪残,而养成于有司之蒙蔽,及其势成,计无所出,乃为招抚之说,以苟且于目前。于是我以抚款彼,而彼亦以抚款我,东且抚而西且杀人,非有抚之实也,而徒以冠裳金币羊酒宴犒,设金鼓以宠之与之,有司将领固有称贼酋为翁,相对宴饮欢笑为宾主,而又投之以侍教生帖者。百姓之苦如彼,而贼之荣利乃如此,不亦为贼劝乎?奈何民之不为贼也!
  细析此种现象,第一由于乡绅和官吏狼狈为奸。魏大中说:百姓穷苦,皆由外吏贪残。其所以敢于贪残而无忌者,繇谄笑居间,求田间舍之乡绅为之延誉,拟赎庆生;贺节投欢之有司道与之作缘,少望风解绶之巡按,多计日待迁之巡抚,而辇毂赂遗,往来如织,入计之年,尤厚以声酬实,其应如响。故民苦贪残者,官称卓异,不但幸免计黜,寻且选科选道,或为吏部司官。风尚日非,仕路秽浊,贪官污吏,布满郡邑,百姓求一日之苟活不可得,而天下幸其久安长治,万无是理。
  第二由于署印官之趁火打劫。赵南星说:今佐领官所在贪肆害民,正官有缺,必会署事,入门即征租税以图加收,日夜敲朴,急于星火,俗言署印如打劫,非虚语也。
  而总以催科之火耗、词讼之赎锾为应得之私款,公然入己,毫无避忌。方孩未(方振孺,字孩未)《整饬吏治疏》说:百姓何以日穷,亦曰天下贪吏多,而惩贪之法太疏耳。一邑设佐贰二三员,各有职掌,司捕者以捕为外府,收粮者以粮为外府,清军者以军为外府,其刑驱势逼,虽绿林之豪,何以加焉?稍上而长吏,则有科罚,有羡余,曰吾以备朝京之需,吾以备考满之用,上言之而不讳,下闻之而不惊,虽能自洗刷者固多,而拘于常例者不尽无也。又上之而为郡守方面,岁时则有献,生辰则有贺,不谋而集,相摩而来,寻常之套数,不足以献芹,方外之奇珍,始足以下点,虽能自洗刷者固多,而拘于常例者不尽无也,萧然而来,捆载而去。夫此捆载者,非其携之于家,雨之于天,又非输于神,运于鬼,总皆为百姓之脂膏,又穷百姓卖儿卖女而得之耳。如是安得不日剥日削,以至于尽也。而铨司之考成,止于罢职,抚按之弹劾,极于为民,夫携有余之金钱,高田广宅,歌儿舞女,肥肉美酒,彼亦何所不愉快而需此匏瓜之进贤乎?
  赵南星《朝觐合行事宜疏》也说:今士人一为有司,往往不期月而致富,问其所以,率由条鞭法行,钱粮经有司之手,重收而取羡余,加派在其中矣。而数年来又以军兴加派,则加重收而取羡余,是加派无已矣。有司之贪如此,民安得不为盗,小盗起而大盗随之,皆有司为之竽也。
  所谓“羡余”即是火耗,顾亭林说得最为明白:火耗之所由起,其起于征银之代乎?……夫耗之所生,以一州县之赋繁矣,户户而收之,铢铢而纳之,不可以琐细而上诸司府,是不得不资于火,有火则必有耗,所谓耗者特百之一二而已。有贱丈夫……藉火耗之名,为巧取之术,盖不知起于何年,此法相传,官重一官,代增一代,以至于今,于是官取其赢十二三,而民以十三输国之十。里胥之辈又取其赢十一二,而民以十五输国之十。其取利则薄于两而厚于铢,凡征收之数两者,必其地多而豪有力,可以持吾之短长者也;铢者必其穷下之户也,虽多取之不敢言也。于是两之加焉十二三,而铢之加焉十五六矣,薄于正赋而厚于杂赋,正赋耳目之所先也,杂赋其所后也,于是正赋之加焉十二三,而杂赋之加焉或至于十七八矣。解之藩司,谓之羡余,贡诸节使,谓之常例,责之以不得不为,护之以不可破,而民之困未有甚于此时矣。
  驯至以火耗赎锾为国有之常例,于常例外更辟财源,国家颁一令,地方兴一事,都成官吏之利薮。刘宗周《敬修职掌疏》说:今日吏治之污,如催科而火耗,词讼而赎锾,已视为常例未厌也。及至朝廷颁一令,则一令即为渔猎之媒。地方有一事,则一事即为科敛之籍,官取其一,吏取其九,一者尝见持而九者遂不敢问,民费其十,上供其一,十者方取赢,而一者愈苦不足。以是百姓视上官如仇雠,一旦有事,可献城则献城,可从贼则甘心从贼,计不反顾也……一令耳,上官之诛求,自府而道而司而抚而按而过客而乡绅,而在京之权要,递而进焉,肆应不给。而至于营升谢荐之巡方御史尤甚。即其间岂无矫矫自好者,而相沿之例,有司已捆载而往遗其家,巡方不及问也。如是者一番差遣,一番敲吸,欲求民生之不穷且盗以死可得乎?
  地方守令更动一次,民间即被剥削数百万;巡方御史出巡一次,地方又被剥削数百万:崇祯三年(1630年)梁廷栋言:一岁阴为加派者不知其数。如朝觐考满行取推升,少则费五六千金,合海内计之,国家选一番守令,加派数百万。巡抚查盘访缉馈遗谢荐,多者至二三万金,合天下计之,选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余万。
  内外官的贿赂技术,也随吏治风气而进步,前期的黄米、白米,到后期末年易以雅称为书帕,馈遗金珠时必以书为副。刘宗周《敬循职掌条列风纪之要以佐圣治疏》说:往者京师士大夫与外官交际,自臣通籍时有科三道四之说,识者已为之哕呕。其后稍稍滥觞……禁愈严而犯者愈众,情愈巧。臣受事冬官时,见内外官相见以贽,辄袖手授受,不令班皂见窥,至列柬投递,必托小书名色曰十册二十册以示讳……久之白镪易以黄金,致长安金价日高,如是者习以成风,恬不为耻。
  徐树丕亦记:
  往时书帕惟重两衙门,然至三四十金至矣。外舅宫詹姚公(希孟)为翰林时,少者仅三四金,余所亲见,此不过往来交际之常,亦何足禁。今上严旨屡申,而白者易以黄矣,犹嫌其重,更易以圆白而光明者。近年来每于相见揖时,口叙寒暄,两手授受,世风日偷,如江河之下,不可止矣。
  清人蒋超伯指出由于这一种风气,使一般地方官喜欢滥刻文集,以为应酬之用,鲁鱼亥豕,不可卒读。他说:明世苞苴盛行,但其馈遗必以书为副,尤以新刊之本为贵,一时剞劂纷如,鲁鱼罔校,如陈埴《木锺集》弘治中温州知府郑淮重刊,都穆《南濠诗话》乃和州知州黄桓所刻,其序云捐俸绣梓,用广厥传。似此不一而足。
  这种风气沿袭到清朝,有名的理学家仪封张伯行在每一任上,科敛民财,专刻前代理学书,却又偷工减料,只刻原书的一部分,或腰斩,或凌迟,而总颜曰《正谊堂丛书》,即是一个好例。
  中央各机关中以户部掌国家出纳,吏部掌官吏铨选,故弊亦最重。试各举一例说明,李清记:上虞赵钺老部胥,奸蠹也。因与部诸新胥瓜分不平,愤激上密疏尽发积弊:一,辽盐原议引价四万余两解部充饷,而米不纳宁远,银亦不交户部,二十余年诳纳可百万金。二,新增附纲二十九万引,多无归着,及天津派买米豆并带运追此挂欠米折船价水脚各项,尽属侵渔,每年数十万。三,长芦及淮北盐价逋负甚多,必责按年征解。朋扣马干为各镇道将侵分,岁数十余万。四,各处屯牧加增钱粮,并不察催,皆被侵隐。五,召买弊大,宣镇每年十二万尤为奸蠹,即他处可省亦数十万。六,各州县摊派里甲储备米豆,不可胜计,亦宜察核。
  这是明北都倾覆前一年的事。竭全国的民脂民膏,不用之军,不用之国,却一部分徒饱贪官污吏的私囊,这是最令人痛心的记载。关于吏部的,赵南星《陈铨曹积弊疏》:天下之行私最便而得利最厚者,莫过于吏部。今之士人以官爵为性命,以钻刺为风俗,以贿赂为交际,以嘱托为当然,以循情为盛德,以请教为谦厚。闻有司管选者,每遇朝退,则三五成群,如墙而遮留之,讲升,讲调,讲地方,讲起用。既唯喏矣,则又有遮留者,恒至嗌干舌敝而后脱。一至署中,则以私书至,其三五联名者谓之公书,填户盈几,应接不暇,面皮世界,书帕长安。
  驯至科场亦讲关节,勾结试官,出卖题目。辅臣——内阁大学士是行政中枢最高人物,也多由贿赂太监入阁。黄尊素说:大拜之事,相传必用间金数万,有类富人为注。馆中诸公明对人名,某某俱有以数万获之。沈吴兴(淮)入相,诱洞庭翁姓者五万金,以总戎许之。其余废弁弃官以千金进者不可胜计。即他相号称贤者往往为之。
  其他著例如高拱之复相,由于邵芳行贿大珰。周延儒之复相,由于吴昌时之交关近侍。富人地主废弁弃官,凑钱投资使某一人入阁执政,事成后以中外要官为酬佣分红之报偿,再从所任官上科敛搜括,收回资本和利息,这是明代的吏治,也是明代亡国之主因!
  骄奢淫逸的生活:赌博、狎妓、倡优……这时代这一阶级的生活,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可以用“骄奢淫逸”四字书之。风行草偃,以这阶级做重心的社会,也整个地被濡染在此种风气中。由这种生活和风气所产生的文化,当然也是多余的、消费的、颓废的。
  骄奢淫逸的生活,在明代前期即已有人具体地指出,以当时的首都京师——北京做代表,一事佛,二营丧,三服食,四倡优,五赌博:正统十三年(1448年)八月己卯,巡按直隶监察御史陈鉴言:今风俗浇浮,京师为甚。冠攘窃发,畿甸为多。此愚者以为迂缓不急之务,而知者所深虑也。臣推其故有五:其一军民之家,事佛过盛,供养布施,倾赀不吝。其二营办丧事,率至破家,唯夸观视之美,实非送死之益。其三服食靡丽,侈用伤财。其四倡优为蠹,淫败无极。其五赌博破产,十凡八九。凡此数者,前此未尝不禁,但禁之不严,齐之无礼,日滋月炽,害治非细。请下有司申明国初条例,参以前代礼制,务使其简而易知,畏而不犯,则盗贼可以消弭,而风俗可以还淳。礼部尚书胡濙等以为所言者已尝屡有禁令,无庸别作施行。事遂止。
  五十年后,周玺上疏说出当时奢侈的生活:中外臣僚士庶之家,靡丽侈华,彼此相尚,而借贷费用,习以为常。居室则一概雕画,首饰则滥用金宝,倡优下贱以绫缎为袴,市井光棍以锦绣缘袜,工匠厮役之人任意制造,殊不畏惮。虽朝廷禁止之诏屡下,而奢靡僭用之习自如。
  又过五十年,嘉靖时(1522年—1566年)钱薇则以为弘治间(1488年—1505年)侈在勋戚,正德间(1506年—1521年)奢乃在士大夫。他说:党蓝田昔游京师,在弘治间,士大夫彬彬以礼自饬,诸勋戚乃有侈而泰者。正德时奢乃在士大夫,石齐阁老与宁、堂辈序约兄弟,每饮,赏庖役白金多或至二百,噫!宴劳之滥,自此始矣。
  到世宗朝严氏父子当国,穷奢极欲的风气,遂达顶点。例如严家子孙的生活:严嵩孙严绍庚、严鹄等尝对人言,一年尽费二万金,尚苦多藏无可用处。于是竞相穷奢极欲。
  严嵩门下邹懋卿的生活:
  恃严嵩之势,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性奢侈,至以文锦被厕,白金饰溺器。其按部尝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道路倾骇。
  朱国桢把这时代和永乐时代比较说:永乐时阁臣子弟至附舟潜行,盖国初规制如此。即大臣不敢过分,何况子弟?余入京见阁臣子弟驾驿舟极宏丽,气势烜赫,所司趋奉不暇,乡里亲戚皆缘为市。其风大约起于严氏父子,后遂不能禁,且尤而效之也。
  万历初年名相张居正奉旨归葬时,沿途地方官挖空心思趋奉:一真定守钱普创为坐舆,前舆后室,旁有两庑,各立一童子供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过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
  闹阔的风气,也影响到民间婚姻,索重聘,陪厚嫁,有类唐代的卖婚。徐渭记浙东情形:吾乡(山阴)近世嫁娶之俗浸薄,嫁女者以富厚相高。归之日,担负舟载,络绎于水陆之涂,绣袱冒箱笥如鳞,往往倾竭其家。而有女者益自矜高,闭门拱手以要重聘。取一第若被一命,有女虽在襁褓,则受富家子聘,多至五七百金,中家半之,下此者人轻之,谈多不及也,相率以为常。
  崇祯十二年(1639年)杨嗣昌上疏说:海内士大夫自神皇末年相习奢侈,凡宫室车马衣服器用之属,无不崇饰华丽,迈越等伦。即或清高自命,宦橐无多,亦称贷母钱,缔构园亭卉木,耽娱山水诗文,以是优游卒岁为快。其亲串朋好,偶逢吉庆生辰,相率敛钱,造杯制帐,更迭酬赠,以为固然。臣等身在流俗之中,沿染至今,皆不能免。
  堵允锡上疏斥奢淫之习说:
  冠裳之辈,怡堂成习,厝火忘危。膏粱文绣厌于口体,宫室妻妾昏于志虑,一簋之费数金,一日之供中产,声伎优乐,日缘而盛。夫缙绅者士民之表,表之不戒,尤以成风。于是有纨绔子弟,益侈豪华之志,以先其父兄。温饱少年,亦竞习裘马之容,以破其家业,挟弹垆头,呼卢伎室,意气已骄,心神俱溃,贤者丧志,不肖倾身,此士人之蠹也。于是又有游手之辈,习谐媚以蛊良家子,市井之徒,恣凶谲以行无赖事,白日思群,昏夜伏莽,不耕不获,生涯问诸傥来,非士非商,身业寄于亡命,狐面狼心,冶服盗质,此庶人之蠹也。如是而风俗不致颓坏,士民不致饥寒,盗贼不致风起者,未之有也。
  大声疾呼,无人理睬,流贼起而明遂亡。
  从上文所引的从正统到崇祯的史料看,可见这是一个时代的风气,也是造成这时代的这一阶级的风气。
  这一阶级的生活趣味,全部建筑在金钱上。一生的前半期耗费在科举上,等到登科入仕以后,八股文固束之高阁,即切身的现实的如何做事,如何从政,国家的、民族的、社会的问题都一概不管,却用全副精神来讲求物质的享受。一般地说,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只刻意谋生活的舒适,纳姬妾,营居室,筑园亭,侈饮食,备仆役,再进而召妓女,养优伶,事博弈。雅致一点或附庸风雅的更提倡玩古董,讲版刻,组文会,究音律。这一阶级人的生活风趣影响到了文学、美术、建筑学、金石学、戏曲、版本学……使之具有特殊的时代面貌。
  八股家幸而遭遇机缘,得了科名时,第一步是先起一个别号,如什么斋什么甫庵之类,以便于官场和同一阶级人的称呼。顾起元引王丹丘说,以为此风自嘉靖以后始盛。他说:正德中士大夫有号者十有四五,虽有号,然多呼字。嘉靖年来,束发时即有号,末年奴仆舆隶俳优无不有之。
  第二步是娶一个姨太太,沈德符说:缙绅羁宦都下,及士子卒业辟雍,久客无聊,多买本京妇女,以伴寂寥。
  王崇简也说:
  明末习尚,士人登第后,多易号娶妾。故京师谚云:改个号,娶个小。
  第三步是建筑适合身份的居室,做大官的邸舍之多,往往骇人听闻。例如严嵩得罪籍没时的家产清单,光是第宅房屋一项,在江西原籍共有六千七百零四间,在北京的共一千七百余间。陆炳用事时,营别宅至十余所。郑芝龙在唐王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下,秉政数月,增置仓庄至五百余所。顾起元说:正德以前,房屋矮小,厅堂多在后面。或有好事者,画以罗本,皆朴素浑坚不淫。嘉靖末年,士大夫家不必言。至于百姓有三间客厅费千金者,金碧辉煌,高耸过倍,往往重檐兽脊如官衙然。园囿僭拟公侯。下至勾栏之中,亦多画屋矣。
  仕宦阶级经构园亭风气之盛,大概也是嘉靖以后的事。陶奭龄说:少时越中绝无园亭,近亦多有。然其间亦有人已之辨菜径棘篱,林木蓊蘙,内有清池数亩,修竹数千,洞房素闼,具体而微,北牖延风,南荣宾日,身可休老,子孙可诵读,亲朋过从,亦可觞咏,为己者也。岩夫雕阑绮榭,杰观危楼,修廊引带其间,花径汇缘而入,标奇踞胜,带霓饮云,使夫望之者欲就,就之者欲迷,主人有应接之烦,无燕处之适,此为人者也。
  奭龄是万历时人。可见在嘉隆以前,即素称繁庶的越中,仕宦阶级尚未有经营园亭的风气。园亭的缔构,除自己出资建置外,大抵多出于门生故吏的报效。顾公燮说:前明缙绅虽素负清名者,其华屋园亭,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陌。推原其故,皆系门生故吏代为经营,非尽出己资也。
  王世贞记南京名园,王公贵戚有太傅园,西园,魏公南园、西园,锦衣东园,万竹园,西园,徐锦衣家园,金盘李园,徐九宅园,莫愁湖园,同春园,凤台园,武定侯园;士人则有市隐园,武氏园,正贡士杞园,遯园,逸园,尔祝园,吴孝廉园,何参知露园,卜太学味斋园,许典客长卿园,李象先茂才园,许长卿新园,无射园,汤太守熙台园,陆文学园,方太学园,张保御园,李民小园,武文学园,太复新园,华林园等园。娄东(太仓)一邑有田氏园,安氏园,王锡爵园,杨氏日涉园,吴氏园,季氏园,尝氏杜家桥园,王世贞弇州园,王士骐约园,琅玡离薋园,王敬美澹园等数十园。北京则有米仲诏湛园,勺园,漫园,宣家园,清华园等名园。全国名都大邑,都竞相建筑,园亭建筑学由之盛极一代,西洋教士东来后,将东方建筑风格带回欧洲,大大地影响了十七八世纪时代的欧洲园亭建筑。园中多凿水叠假山,郎瑛记:近日富贵家之叠假山,是山之成也,自不能如真山之有生气,春夏且多蛇虺,而月夜不可乐也。
  张南垣至以叠石成名,为当时人造风景、园亭艺术专家。黄宗羲说:三吴大家名园皆出其手。其后东至于越,北至于燕,召之者无虚日。
  对于饮食衣服,尤刻意求精,互相侈尚。正德时大臣宴会,赏赍庖役动至数百金。万历时张居正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陶奭龄说:近来人食酒席,专事华侈,非数日治具,水陆毕集,不敢轻易速客。汤饵者蔌,源源而来,非惟口不给尝,兼亦目不周视,一筵之费,少亦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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